我神經緊張,沒法入睡,我腦子裡有各種衝突,偏偏這時候米爾科又哭了起來,他的哭聲一直無法平息,這激起了我抱著他時體味到的那種強烈的情感。我按捺不住自己,起身,循著孩子的哭聲,來到一個房間門前,從虛掩的門縫裡透出光來。我叫了一聲,西爾維亞沒聲好氣答應了。那個房間要比我住的房間舒服一些,有一隻老式衣櫃、一個床頭櫃,還有一張雙人床。年輕的母親盤著腿坐在床上,身上穿著粉紅色的短睡袍,臉上一副兇巴巴的表情。她雙手攤開,手背放在赤裸的大腿上,就像一個許願的動作。米爾科赤身裸體,嘴張得很大,哭得渾身發紫,他眼睛緊閉著,四肢在顫抖。剛開始,西爾維亞對我有些敵意,後來她的語氣柔和下來。她說,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,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,她太絕望了。她最後低聲說:「他不吃奶的時候總是這樣,可能他生病了,會死在這張床上。」她說話的樣子,讓我覺得她跟莉拉一點兒也不一樣,她變得很醜,眼睛瞪得太大,嘴部神經質的抽搐,破壞了她的美貌。最後,她哭起來了。
孩子的哭聲,加上母親的抽泣,讓我很心軟,我想擁抱他們,照顧他們。我低聲說:「我可以抱一下他嗎?」她抽泣著點了點頭。我把孩子從她膝蓋上抱了下來,我把他抱在胸前,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種味道、聲音和溫度的交流,就好像上次抱他一樣,他的生命力又一次激發著我,給我帶來了快樂。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,小聲哼唱著我即興編的催眠曲,那是一個長長的、沒有任何含義的愛的告白,米爾科奇蹟般地平靜下來,最後睡著了。我輕輕把他放在了他母親旁邊,但我不想離開他。我害怕回到自己的房間,我的潛意識告訴我,胡安一定在那兒等著我。
西爾維亞對我表示了感謝,但語氣里沒任何感激之情。這聲感謝之後,她還列出一個冷冰冰的單子,都是我的優點:「你很聰明,什麼事兒都懂,能讓別人尊敬你,你是一個真正的母親,你將來的孩子一定很幸運。」我客氣了一下,說我要走了。但她忽然有些不安,她拉住了我的一隻手,懇求我留下。他能感受到你,她說,你為他留下來吧,這樣他會睡得安穩一些。我馬上就接受了,我們躺在床上,把孩子放在中間,關了燈,但我們沒睡覺,我們開始講述各自的事。
在黑暗中,西爾維亞變得沒那麼難相處了。她跟我說了她發現自己懷孕時感到的憎惡。她一方面對她深愛的那個男人隱瞞了自己懷孕的事實,一方面也欺騙了自己,她覺得那就像一場疾病,會過去的,但她的身體起了反應,逐漸開始變形。西爾維亞不得不把這件事情告訴父母。她家是蒙扎城非常富裕的家庭,在和家人大吵了一架之後,她離家出走了。剛開始的幾個月,她希望奇蹟發生。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墮胎,僅僅是因為身體的恐懼。她開始認為,出於對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的愛,她要把孩子生下來。他告訴西爾維亞:「假如你要生的話,出於對你的愛,我也想要這個孩子。」郎情妾意,我愛你,你愛我。他們倆嚴肅地談了起來,但是過了幾個月,孩子還沒有生下來時,他們的愛情已經消散了。西爾維亞非常痛苦,她一再懇求,懇求他留下。最後他們倆之間除了憤恨,什麼都沒有了。她獨自一個人把孩子生了下來,她能做到這一點,這都是馬麗婭羅莎的功勞。她用一種激動的語氣,說了馬麗婭羅莎很多好話:「她是一個非常棒的老師,真的站在學生這一邊,而且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共產黨員。」
我跟她說,艾羅塔全家人都讓人欽佩,我是彼得羅的未婚妻,我們會在秋天結婚。她脫口而出地說:「婚姻和家庭讓我很害怕,都是老套的東西。」忽然間,她用一種憂傷的語氣說:
「米爾科的父親也在大學教書。」
「是嗎?」
「一切都開始於我上他的課。他非常自信、聰明、博學,也很帥,他有很多很好的品質。在學生開始鬥爭之前,他就已經說了:『你們要改造你們的教授,不要讓他們像對待牲口一樣對待你們。』」
「他有沒有照顧一下孩子?」
在黑暗中,她笑了一下,很辛酸地說:
「一個男人,除了那些瘋狂的時刻——你愛他、他進入你的時刻,其餘時候都是在你外面。也就是說,後來你不愛他了,當你想到之前你曾經想要他,你都會覺得不舒服。我喜歡過他,他喜歡過我,事情已經結束了。我每天都可能會喜歡上一些人,你不是嗎?這種喜歡會持續一段時間,然後就過去了,只有孩子會留下,他是你的一部分。孩子的父親都是外人,開始是外人,之後也是外人。甚至他的名字叫起來,也和之前不一樣,我之前叫他尼諾,我每天早上一醒來,腦子裡重複的就是這個名字,那是一個神奇的詞,但現在是一個讓我傷心的名字。」
我沉默了一會兒,最後小聲問:
「米爾科的父親叫尼諾?」
「是的,所有人都認識他,他在大學很有名。」
「尼諾姓什麼?」
「尼諾·薩拉托雷。」